【编者的话】
今年是对口援藏30周年。近期，澎湃研究所研究员走进上海对口支援的日喀则市五县进行深入调研。澎湃新闻将陆续刊发《上海产业援藏模式研究》系列报道，从援受双方角度系统阐述沪藏两地在产业合作方面的双向赋能。
本文是系列调研第三篇，聚焦日喀则市拉孜县吉角村和亚东县庞达村在易地搬迁之后，如何积极探索产业孵化、商业培育，努力实现“稳得住”和“能致富”。
易地搬迁后，新吉角村村民家的内部。本文所有图片均由上海市第十批援藏干部人才联络组提供。
在中国社会经济发展政策中，“易地搬迁”曾与扶贫脱贫紧密联系在一起。它是指通过政府主导、群众自愿的方式，将居住在生存环境恶劣的贫困人口搬迁到条件相对较好的安置地区，并通过教育培训、社会服务、产业导入等一系列保障帮扶措施，使他们融入当地生产生活，摆脱贫困状况。在农村人口相对较多、农牧民分散聚居、生活环境遍布高寒的西藏，易地搬迁能帮助当地人民持续巩固脱贫攻坚成果。
从2018年开始，西藏自治区开展了极高海拔生态搬迁工程，将多地4800米以上高海拔地区的农牧民聚落迁往相对较低海拔的安置点，并提供更为现代化的社区配套与就业安置，既改善了居民的生活环境，又保护了高原生态。在一些边境地区，易地搬迁还具有稳边固边的屏障作用。
截至2019年底，西藏自治区建成集中安置点964个，26.6万搬迁群众入住。同年，西藏自治区62.8万贫困人口脱贫，取得了消除绝对贫困的成就。
虽然扶贫工作取得阶段性胜利，但与发达地区相比，西藏自治区多地仍然存在城市化率不高、农牧区生活环境不便、产业发展相对缓慢、农牧民收入仍然偏低等问题。保卫脱贫成果、促进乡村振兴、进一步推动社会经济发展，成为新时期社会经济政策所要解决的核心问题之一。
易地搬迁，首先要让老百姓愿意搬，即“搬得出”；其次要住得惯，即“稳得住”；而最根本的还是要让百姓在新的居住地有所发展，即“能致富”。成功的易地搬迁项目，往往能够协调好其中各项环节，不仅能让搬迁居民安居乐业，还能带动当地社会经济发展，形成人口、社会与经济的良性循环。
在上海对口援助的日喀则市五县中，拉孜县吉角村和亚东县庞达村的易地搬迁工程就是这样的案例。在这两个项目中，上海援藏干部们充分利用上海经验、技术与资源，与当地政府和农牧民共商共量、通力合作，积极探索易地搬迁后的产业孵化、商业培育，努力实现“稳得住”和“能致富”，最大限度激发易地搬迁的社会效益与经济效益，推动高原经济高质量发展。
吉角村：核心区安置点全屋定制，建设“家门口”的商业街
拉孜县位于西藏自治区南部、日喀则市中部。吉角村距拉孜县城30公里，海拔近4900米，是全县最高的村庄，村庄有牧民37户，共143人。
地处高寒地区的吉角村生态环境脆弱，年平均气温在零下5摄氏度以下。村里建筑均为低矮的藏式土房，没有自来水，冬天用水用电都有很大困难。
吉角村旧址。
即便是世代生活在高原上的牧民，也常常难以忍受恶劣环境对健康带来的负面影响，其中最为常见的是关节疾病。“如大骨节病，跟高海拔是有关系的。许多牧民上了年纪之后都是一瘸一拐。”上海市第十批援藏干部拉孜联络小组（简称“援藏拉孜小组”）成员、拉孜县发改委副主任李佳颖介绍道。
冬天的时候，关节病痛会加剧。吉角村居民、现年69岁的旺堆告诉澎湃新闻记者，此前，他会因冬天膝盖疼而选择去海拔约4000米的拉孜县城租房子住，等到天气转暖后再回吉角村。
上海援藏干部入户与村民交谈，了解村民在生活生产方面的需求。
吉角村居民的主要收入来自牦牛养殖，然而，由于养殖规模小、牦牛生长周期长、产品附加值低，放牧收入并不高。在这37户居民中，除了每一户有一人负责在自家草场放牧、三个月轮换一次以外，另有六成居民常年在外打工。
“他们愿意接近城市生活和做出改变的想法远比我们想象的更迫切。”援藏拉孜小组组长、拉孜县委副书记、常务副县长宫爱如说。
为了解决吉角村居民生活生产难题，援藏拉孜小组与拉孜县委、县政府进行调研之后，在易地搬迁政策和上海援藏资金的支持下，开启了吉角村易地搬迁暨“乡村振兴重点援藏项目”。项目一期，是在拉孜县城核心区域杨浦路上打造一个全新的现代化小区，将吉角村居民搬迁进来。2023年年底，37户居民已经全部入住，居住地海拔降低了800多米。
吉角村易地搬迁暨乡村振兴重点援藏项目。
说服村民搬迁并未遇到太大阻力。在拉孜县99个村中，只有两个纯牧民村，吉角村是其中之一。吉角村村长巴桑旺堆说，“对于牧民来说，只需三个月轮换一次去草场放牧，来回只多了一个小时的车程，但全家都能过上更好的生活。”
其次是搬迁地段足够好，生活、工作、就医、上学便利，吉角村易地搬迁的新址是拉孜县城的核心区域。“相当于上海的北京路和南京路，”宫爱如说，“搬迁要搬到对他们生活有较大改善的区域，搬到不方便的地方，虽然海拔降低了，但也不利于居民生活和发展。”
为确保工程质量，援藏拉孜小组运用“互联网+工程管理标准化”思维，联合上海专业服务企业，在拉孜县首次创新引入数字监理体系，对施工现场进行可视化监管。在一系列科学管理措施下，吉角村项目的土地建设成本得到了合理控制，也对高原地区建筑行业的高质量发展起到了引领示范作用。加上将来的配套设施建设与商业资源导入，这里或将成为县里的亮点资产。
在新吉角村，有4种户型，面积从90多平方米到180多平方米不等，适用于不同人数的村民家庭。为了让村民能够适应并且喜爱新环境，本着“人民城市人民建、人民城市为人民”的原则，援藏拉孜小组还组织居民代表参加室内样式自选会，从门窗到地板、地砖、橱柜等，尊重民意，实现“全屋定制”，确保了群众的知情权、参与权、表达权和监督权。
从农村到县城，生活习惯的改变是巨大的。在西藏传统农牧生活中，晒干的牛粪是常见的燃料，可以用来取暖和烧煮。但在具备暖气和煤气灶的城市房屋中，烧牛粪不仅不卫生，还有一氧化碳中毒的风险。
“在我们与村民首次交流的时候，有些老人因为城里不能烧牛粪而不愿意搬。我们首先通过‘算经济账’来说服他们：牧区的牛粪如果出售，足够交城里的电费了。”宫爱如说，“后来很多打工的年轻人从外地回来，他们拥有更加现代的观念，也认为烧牛粪不安全。”
观念的改变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完成。想让老百姓在新居住得舒服，“稳得住”，还需要在配套保障上下功夫。援藏拉孜小组运用上海经验，在吉角村推行智能化改造，增加光伏发电、远程医疗、智能广播等系统，为居民创造现代智能、舒适安全的居住环境。
吉角村易地搬迁项目的二期工程，是在小区门口规划建设一条商业街，目前已经竣工。目的是要创造更多的就业机会，让搬迁居民能扎根、能发展、能致富。经过援藏拉孜小组的多方联系，目前已有多家企业入驻，如帮大家吃得更好、生活更好的美团，食品零售企业来伊份，氧气设备企业洛子科技，以及上海艺术羊绒品牌沙涓等。
商铺开门做生意，不仅提高了该区域的商业价值，也创造了许多新的就业岗位，优先提供给吉角村的居民。“随着商业的发展，会有保洁、保安、售货员等就业岗位需求。村民在这边就近工作，也能方便回家照顾老人小孩。”李佳颖说。
新吉角村商业街。
除此之外，让吉角村村民直接参与到商业活动中来，也能实现就业致富。宫爱如介绍到，目前计划中的店铺模式分三种，第一种是合作社模式，企业售卖当地产品，盈利与村民平分。第二种是企业在当地创造就业，那么政府将会对其房租、税费等进行减免优惠。第三种是直接将店铺交给村民经营。
通过与文旅、手工业、食品、直播媒体等企业合作，当地也能出现新的产业增长点。比如，从旅游业角度看，拉孜县是国道318和349的交界点，是去珠峰的必经之路。这样一条商业街的出现，不仅可以促进当地消费，也能够吸引来往游客，提振商业人气。
“洛子科技的氧气瓶，可以说是很多游客在西藏时的必需品。通过招商引资，洛子科技在这里开店，就能为我们引流，成为一个网红打卡点。根据我们的估算，每天大概可以吸引500名游客前来。”宫爱如说。
对于村民们的“老本行”农牧业，援藏拉孜小组也在积极寻找提升产业价值的方法。“原来村民自己放牧，然后交由合作社统一售卖牦牛肉。因为没有品牌，售价比较低。”吉角村村长巴桑旺堆说，“通过上海援藏干部牵线，我们得到了一个高原牛羊养殖项目。通过电子围栏对牦牛的生长、水源、草场进行监控，做认证、打品牌，在日喀则和上海消费市场出售，提升牧民收入。”他表示，在当地从事屠宰、包装等环节的人员也能得到相应补贴。
从生活到生产再到产业，援藏拉孜小组与当地干部群众一起探索，为吉角村找到了一条通过易地搬迁通向乡村振兴的道路。在吉角村项目三期计划中，援藏拉孜小组将在吉角村开展村委、业委、物业相结合的西藏基层治理试点工作，探索在雪域高原践行全过程人民民主，坚持把“人民城市”理念从黄浦江畔引到雅江之滨。据悉，一个兼具产业展示、党群建设和社区睦邻功能于一体的展示中心将在今年年底竣工。
庞达村：发掘整合产业资源，守边固边也要兴边富边
日喀则市亚东县位于喜马拉雅山脉中段南麓，靠近印度和不丹，是中国通往南亚的重要门户。
亚东县地势北高南低，地形如牛颈，亚东河顺流而下，多有“漩谷”或“急流的深谷”，自古以来就是藏族牧民放牧的地方。上海市第九批、第十批援藏干部亚东联络小组（简称“援藏亚东小组”）与县政府一道，接力接续，在亚东河河谷西岸、海拔约2000米的地方建设庞达村安置点。2019年开始动工，2022年建设完成。房屋的设计充分听取了当地群众的意见，将现代居住设施与藏式风格结合在一起。
亚东县庞达村一景。
与吉角村不同，除了降海拔搬迁外，庞达村易地搬迁项目还兼具守边固边功能。庞达村的安置对象来自不同的村落——亚东县堆纳乡8个行政村中的6个。堆纳乡是亚东海拔最高的乡，几个村子的平均海拔超过4600米，其中各村村民均以农耕放牧作为主要经济来源。
“搬迁采取自愿报名的形式，居民在2020年至2022年，分三批入住，共计99户470人。”庞达村党支部第一书记拉巴平措告诉澎湃新闻记者，入住庞达村之后有巡边任务，所以对于搬迁过来的家庭有年龄和人数要求，每户不低于3人，劳动力不低于两人。
庞达村易地搬迁项目兼具守边固边功能。
上海市第十批援藏干部到达亚东之后，完成了庞达村的全部建设和搬迁任务。“我们要将关注点转向‘留得住’和‘能致富’。”援藏亚东小组成员、亚东县发改委副主任陈建伟说。
对于搬迁过来的居民来说，首先要对他们原先的耕地和草场进行安置。庞达村的做法是将村民们原有的生产资料牦牛、羊、草场等入股合作社。“他们不再需要自己放牧，而是由合作社来经营，村民拿分红就行。”拉巴平措说。
庞达村还在县里承包了62座温室，另由上海援藏资金投资修建了4座温室大棚，用来种植蔬菜，同时也成立了蔬菜合作社。村民每人投资1000元入股，即可享受分红。合作社则与亚东县教育局签订合同，为县里的学校食堂提供蔬菜。
“2023年，蔬菜合作社的收入达到80万元左右。除了支付几名大棚管理人员每月4500元的工资之外，剩下的钱由99户村民进行分红。”据拉巴平措介绍，村民搬迁之后每人每年能从这两个合作社中获得平均6000元到7000元的收入。
合作社是一个比较成熟的模式，然而为居民带来的收入终究有限。庞达村的蔬菜合作社曾尝试种植天麻等高附加值的经济作物，但由于水土、种子等原因并不成功。援藏亚东小组转而从当地资源禀赋入手，寻找新的产业突破口。
亚东河谷周围有着茂密的原始森林，河水流过高低地势，形成林海飞瀑的美景。在这里，人们能够看到杜鹃花海、噶举寺，以及边防驻守与印度隔关对望的国门。这些元素共同构成了亚东县风景迤逦的“国门巴夏”景区。2023年底，在上海援藏的大力支持下，“国门巴夏”被评为4A级景区。
“国门巴夏”风景迤逦。
庞达村地处亚东县南部的边境地带，外来游客一般难以自行前往。为了能让游客抵达，用旅游业带动庞达村村民增收，援藏亚东小组通过立项购买了4辆旅游大巴车，按照规划线路统一组织游客游览，让游客便捷享受边境游服务。
援藏资金还投资开发了景区游览预约小程序，方便游客预约。“目前该线路还在试运行阶段，由亚东县文旅局运营并承担司机、油费等费用，不向游客收费。先把名气打响。”来自亚东县文旅局的姚欢说。今年，援藏亚东小组还将助力当地政府成立文化旅游公司，采用更加市场化的方式运营。
亚东县大巴车下客点广场。
巴士带来了游客，游客在庞达村驻足停留，也带动了当地餐饮、超市购物、民宿、纪念品等业态的发展。“援藏亚东小组为当地修建了民宿，鼓励村民自食其力，开餐馆、办超市，创造更多就业岗位。目前有7户村民经营餐馆、超市，年收入可达7万至8万元。”拉巴平措说。
那些来到庞达村的游客会发现，村中有一个纪念品商店可以买到精美的天然石头、木头绘画艺术品和藏式刺绣艺术品。这些作品来自庞达村生态旅游合作社的“招牌”——索喃次仁工作室。索喃次仁是一名藏族美术艺术家，2012年毕业于西藏大学唐卡专业。毕业后，他进入亚东宣传局工作，工作之余坚持创作，他的作品被国内外同行所认可，经常出现在各种展览上。
“我一直想把我所学的东西用来服务群众。”索喃次仁告诉澎湃新闻记者。2023年1月，他在上海普陀区M50举办个人作品展“虹光”时，遇见了前来观摩的援藏干部，就将这个想法说了出来。同年3月，援藏亚东小组帮助他在庞达村建立了工作室，开发生产属于庞达村独有的文创产品。
索喃次仁在思索产品形态时，想到了在村子附近的天然材料上绘画。“我首先要考虑材料适不适合我自己的艺术表达，其次考虑资金投入不要太大。来到这里以后，发现自然资源特别丰富，有连片的原始森林，所以就尝试在石头、木头、树叶上面进行绘画。”他说。
工作室招募了庞达村中一些居家妇女来协助绘画制作。“我一开始跟她们说，你们有15天左右的培训时间，培训期间是没有工资的。没想到我们制作的石头绘画非常好卖，结果第一天就给她们发了工资。”索喃次仁笑道。
亚东县庞达村索喃次仁工作室文创产品。
除了天然材料彩绘以外，索喃次仁还教村中妇女做刺绣画。彩色线条在布面上绣出太阳、花鸟、面具、建筑等具有民族文化特色的图案，广受游客好评。现在，索喃次仁工作室里有大约40名藏族妇女，从事手工文创产品的制作，年龄从二三十岁到五六十岁。“这些妇女原来在家照顾家庭，没有工作。加入工作室以后，为家庭增加了收入，也在用文化自信为国家戍边。”拉巴平措说，做刺绣的妇女每人每天收入能达到100元，而制作石头彩绘的，有些能达到年收入3万元。
除了手工产品外，工作室还在援藏亚东小组的帮助下制作了项链、护手霜等文创产品。“援藏干部帮助我们解决了前期的启动资金问题，也为我们打开了到上海的生产和销售渠道。”拉巴平措说。经过比较系统的产品研发与销售服务培训之后，这些文创产品在游客中的反响相当好。他回忆，在今年5月份的旅游旺季，日销售额达到2000多元。
亚东县庞达村开发制作的项链等文创产品。
庞达村地理位置特殊，援藏亚东小组通过对当地资源特别是人力资源的充分挖掘与整合，打造出了适合当地发展的产业。在庞达村的99户村民中，35户参与文创产业，7户做餐饮和超市，其余的外出打工或者通过培训在当地企业工作，就业率基本上达到100%。
据悉，目前庞达村人均年收入在27000元左右，高于亚东县的平均水平。“主要是党的政策好，援藏带动得好，积极争取项目，帮我们实现就业和增收，绿水青山真的就是金山银山”拉巴平措说。